那年那事——之四:老解的故事
李京

结识老解是我到丙寅水库以后的事。

记得刚到水库不久,就注意到工地上的木匠举止异于常人。此人身材魁梧,酱紫色的脸庞上胡茬已见花白,平日独往独来不喜与人搭讪,但开腔说话时粗声荡气目光犀利,虽面若止水,但神态中隐隐透出的几分霸气时而张扬时而内敛令人凛然。旁人指点道:“连他都不知道?是解天德啊!”

解天德!对这大名早有耳闻。我在二十一队时,因与分场的机务、基建等直属队相邻,就曾听人说起那里有个老解,曾为土匪身世复杂,脾性古怪无人愿意招惹云云。看来这也是个桀骜不驯想不为人知亦不可得的人物,不承想在这里相遇。

那年冬天,水库要修建发电机房的压力涵管。我曾在京城地铁工地参加过义务劳动,知道浇注混凝土是个技术活儿,不免对施工时的场景多了些关注。灌浇混凝土是要连续完成的,记得在那几天里,忙碌的人群中老解的身影十分抢眼,一会儿支护调整模板,一会儿又去查看水泥沙石的配比,俨然成了个不可或缺的角色,连张仲林这总指挥也时时拉住他商量着什么。出于好奇问了一下,张仲林微微一笑,说:“他有这本事。”入夜后天气甚凉,见老解不时地抄起水壶喝上一口,便想提醒他搞些热水,旁人却道:“你以为他的壶里是茶水?盛的是酒!”

到了发电机房上梁的时候,老解又露了一次脸。陇川坝盖房架梁也无特异之法,不过是人站在山墙上用绳子兜住梁木上抬再行架设,但此次房屋宽大山墙甚高,两端齐举十分吃力,折腾半日竟上它不去。老解见了焦躁起来,吩咐众人只需顾好一头,将另一端抬到自己肩上,踩着架好的梯子一蹬蹬硬扛了上去。那根梁木甚是粗大,平地搬动时也需数人,仅凭一己之力扛鼎实非常人可为。对众人的惊叹,老解不屑一顾,只是仰头猛灌了几口酒。

那年月常有学习文件的活计,每逢此时司务长都有召集的义务。按照农场的惯例,除了伙房和菜地里的人,武装、木工等杂务人员均为司务长的属下,因此遇到老解时,便招呼了一声:“老解,晚饭后开个会。”老解闻听倏然止步,眼中精光一闪:“你叫我开会?”身后有人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接口道:“没有没有,你听错了。”看着老解悻悻离去,那人责怪道:“他是被管制的,不能参加开会!”

无意中伤害了老解,我有些歉疚,再见到他时,便有一搭无一搭地多扯了些闲话。但使我这样做的缘由,其实是他当时震颤的神情,那眼神中包含了多少复杂的心绪,令人心动无法释怀。

时间久了,就慢慢地知道了老解的一些事情。老解本是河南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儿时因家中赤贫只能靠给财主放牛混饭,年龄稍长不甘寂寞,当兵吃粮离开了家乡。抗战爆发,老解随国军溃退西南,自觉前途无望遂脱离行伍混迹江湖,流落云南后,竟成了滇西的绿林中人。他从不与人搭伙,独自在滇缅公路南天门一带持枪越货,专一做些剪径的勾当。南天门是芒市迤南一处险恶的所在,此地山高林密地广人稀,公路一线通天十分陡峭,途径此处上坡的车辆只能低速蜗行。待得落单的货车经过,久候的老解跃出树丛跳上踏脚板,掏枪逼住司机。唿哨声中,临时招募的伙计将货物洗劫一空,坐地分赃后自去逍遥。一次,胆大包天的老解抢了当地警察局长的货物轰动一时,引得官家四处缉捕,他却宛若无事,一如平日躺在烟馆里抽大烟,冷眼看那些官差乱窜。这些往事我大多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即使是后来与老解熟络起来,他也绝口不提,只是曾说到,能用车辆运货的非官即商,哪里有平民百姓?据说老解从不祸害穷人,见到衣食无着者还时时救济,因而在江湖中算得是另类人物。那段日子里老解闯下了偌大的名声,多年后在南天门一带的老人中提起他的名号仍无人不知。

记得曾向张仲林问起过老解的来历,张仲林说道:“你听到的事是有的,但重要的还在后面。”

云南是和平解放的,初时未经战火荡涤的地方仍持续着往日的平静,但曾经沧海的老解已知改天换日了。一次在烟馆中歇息时,一新政权干部模样的神秘人士来到榻前,告知老解某日将有一辆银行运钞车从某地经过,言罢留下一支手枪转身离去。第二天老解径直到公安局自首,进得屋内,老解掏出枪来放在桌上,直言道:“解放了,不想再干了,我是解天德!”随即又坦言有一何等模样的人曾如何暗示他去抢劫银行的车。此事震动了警界,一面将老解收监入狱,一面立案调查,后据此线索抓获了混杂在留用人员中的敌特。解天德匪名昭著自然难脱刑律,但因自行投案又有立功情节,量刑时得以从轻发落。渴望新生活的老解安心服刑静候来日,不料波澜再起又遇到了意外的故事。适逢一干心存不轨的犯人意图越狱外逃,为首者慑于解天德的名头主动示好欲拉他入伙,老解不动声色稳住局面,转身举报消患于未然,并由此获得减刑。脱身囹圄后因粗通技术,他被安置在农场当了基建队的副队长,在僻处边陲的陇川坝老解尽心竭力干得风生水起,一时竟也风光无限。文革事起,似老解这等历史复杂样样沾边的分子当然是冲击的对象,一番折腾后被递解基层进行管制,后辗转到了水库。

张仲林说:“平心而论,老解算是洗心革面改造得好的了。否则以他在青帮中的辈份,跑到东南亚也是吃得开的,如此挨整他也没有跑!”此话诚然,陇川坝与缅甸的边界田陌相接山路纵横,时或听闻有境外土匪的探子过来搞些小动作,边民走私也非罕事,以老解的身手若要跑路怕是拦不住的。

水库的菜园子边上有一间土坯草房,原是存放杂物之所,不喜与人交往的老解把那里收拾出来独自居住,颇有些怡然自得。一天清晨我正在菜地散步,忽见一群野鸭子从头上扑簌簌地低飞掠过,嘎哑的叫声亦清晰可闻,不由地想到,找支枪打它几只才好!老解正巧踱出屋门,见到我的神态猜出了心思,“要是有支步枪,”老解随即做了个在臂下夹枪的动作,朗声说到:“一枪一个!”闻听此言心中一紧,谁敢给他找支枪试手!赶紧转过话头,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呢?老解个楞着眼睛,缓缓答道:“活动活动筋骨。”

一日午后,老解到伙房找我说要借点儿钱用。我知道那时他每月只有十八块钱的生活费,扣除八块伙食费,他抽烟喝酒又要养家,日子过得怕是够紧的,若不是遇到难事了,以他孤傲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开口求人的。司务长管伙食,手边当然有钱,但公款是不能动的,于是便说道:“这样吧,我把自己的钱凑一凑,看够不够你用?”老解接过钱并不言谢,转身走到门口时停住了脚步,扭过头撂下了一句话:“宁借穷人一口,不借富人一斗!”扔下我在那里发愣,径自离去。

老谢绝少提起家事,一日却特地跑来说:“老家寄来些小米和大枣,晚上过来咱们熬粥喝。”

这些东西在当地可是难见之物,只听一听就足以令人心动。当晚走进老解的小屋,小米粥的香气扑面而来,那味道就已勾起了多少乡思。老谢的屋中甚是狭小,我只能坐在个小木箱上,偶一抬身,似觉有物直顶在后腰上,伸手一摸触手冰凉,转身细看却是根一握粗细、五尺长短的铁棒,不解地问道:“做什么用的?”老解来了情绪,走过来单手一提拎在手中,掂了几下道:“防身!”见他将这粗夯的物件在手中舞弄着如同柴棒,心下不禁骇然。小米粥喝罢五内舒坦,便卷着毛烟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那天老解兴致甚浓,话锋所及谈起了当年在昆明率青帮弟兄与警察局长的大公子聚众斗殴的往事,他十分得意地说,那公子事后摆酒赔罪,“我也没多叫人,就去了一百多。”提及当年,言语中还带出些“只睡姑娘,不睡婆娘”的话头,看来这老家伙没少干伤天害理之事。

那时知青中有人出境当了缅共,投身世界革命之余偶得几册港版武侠小说,后不知如何竟流传了回来。初次接触金庸的作品未免神往,深感与以往所见的公案小说颇有不同,念及此事便问道,曾见话本中有点穴之说,然否?老解不假思索,回应道:“当然有。人身上有三十六道大穴,七十二道小穴,还有三个致命穴。”我好奇心陡起,问道:“哪三个?”老解停住话头,目光扫过,一字一顿地说:“不知道!”丝毫不理会我赧颜失色,提壶续水顾望言他,赫赫然也算是江湖本色吧。

有段时间听说老解要上山到户撒办事,便想到何不让他捎几把户撒刀?那时年轻好事,玩儿心甚重,就与人商量着削了个竹刀做样子,为求新奇,特意削成两面开刃不加血槽的模样。老解听了,对打制刀子之事一口应承下来,掂着递过去的竹刀说道:“你这是矛子刀。这刀厉害,扎进肋骨后拧过刀把,”随即抬手比划了一下,又道:“能牵着人走出二里地!”作态如斯,匪性昂然。

水库的武装老曾养了一条小狗,那小狗从一尺长短逐渐长大,伶俐活泼绕膝围走甚讨人喜。曾有人问,这狗得有个名字吧?老曾说道,小狗而已何需起名。有好事者不以为然,遂将此狗唤作“老曾”,久而久之竟众口相传成了名号。“老曾”既成了知青的宠物,喂养得自然周全,平素登高一呼,两个老曾同时抬头,亦平添许多乐趣。水库有辆用手推车改装的牛车,每逢牛车外出时,“老曾”总喜随着奔走。一日我和老解去县城,因有他事分手后由老解赶车回来,晚上才发现“老曾”不见了。对众人的纷纷询问,老解瞪起双眼,只道那狗乱跑。但我一直怀疑是他给弄丢了,回想平日里老解就对“老曾”十分厌恶,只怕是当年月黑风高的生涯使然吧。

老解我行我素惯了,一次竟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炊事员小朱忿忿不平地跑来告状,说是锁水龙头的木箱被老解撬了,司务长若不管恐难以服众。这其实是件小事,伙房里做饭和烧开水用的是一个灶,蒸饭时要暂停打开水,为此在水龙头上装了个可以上锁的小木箱,本意是防止水量不足煮了夹生饭。旁人打开水见龙头锁着会静静地等待,老解却性发不耐其烦,抽出斧子撬开木箱,打完水后扬长而去。听罢诉说我并不以为意,这等琐事还要我来管?便道:“你不会劝他等一下?”小朱哭丧着脸答道:“这老土匪黑着个脸,还拎着把斧子,哪里敢多说。”一番话听得人哭笑不得,转念一想若有人学样,大小也是个后患,还是摆平了为好。找到老解后,见他意犹未平,便婉言劝道:“你要用开水,尽可以商量,何必如此跟人家小姑娘怄气?”老解鼓了鼓眼,欲言又止,过后拿着家什自去修理那个木箱。

那年月生活清苦少见荤腥,一次在伙房后面打了一条三尺多长的大蛇,便商量着尝尝解馋。蛇肉将熟之际,老解走进伙房,见几人正在灶头忙碌,便问道:“在做什么?”我抬头招呼着,来一起尝尝!老解走过来,打量了一番,问:“蛇肉就在这里煮的?煮时盖着锅盖吗?”见不解其意,便续道:“开着锅盖煮不行,若是屋顶上的塔灰落进去便有剧毒!”这话把人说懵了,谁曾注意过这些。见众人发愣,老解又道:“教你一法。放几瓣大蒜进去,若是蒜瓣变黑了,那是不能吃的!”当地人甚少吃蒜,因此陇川坝基本无人种植,没有大蒜无法验证,终不成看着煮好的蛇肉不吃?众人都犹豫起来,信不信老解这江湖道?还是医生小熊帮了忙:“吃吧,出了事我管。”

不敢小觑老解的话语是有道理的,记得一次在拉线街子上见到一景颇族老汉在卖豹骨膏,看着灌装在小竹管中的黑色油膏左右掂量十分好奇,犹豫再三终没敢要。回来后遇到老解提及此事,老解问到,为何不要?我坦言难辨真伪,老解说:“豹骨火性极大,只需取一小块放在凉水盆中,若是真货,这东西在水面上会滋滋地跑动。”此物有何用处?老解不答,直视着我说:“你错过了好东西!”

老解带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农场职工的子弟,平素本分老实但唯唯诺诺说不出硬话,老解见上不得台盘便不大待见,吆来喝去少有好声气;另一个四川知青姓严,却是个惹是生非的角色。一次那严姓小伙儿因琐事到伙房吵闹,竟掀翻了菜盆致使一百多号人没吃上菜。两天后的晚上,小伙子趁无人之际向我赔礼道歉,对我的一番严词俯首称是十分谦恭,这倒使我有些诧异,此人何时低过头!后来才知道,那天老解恰好外出,回来后得知此事与徒弟翻了脸,立逼着他登门认错才有了那次夜谈。耐人寻味的是,此后老解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不知是何用意。

一个周末,一伙四川知青来到水库,四下游荡一番后又见在老解的房前歇息了一阵方才离去,暗想或许是来找人的吧,故而并未放在心上。晚上在老解的屋里喝茶时,老解说道:“你知道白天那些人是干什么来的?”我猜:“是来玩儿的吧。”“是来打架的,”老解道,“不过他们要找的人不在。”按老解的说法,这伙人寻衅不遇,到他那里歇脚讨水喝,老解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来意不善,便生教训之心。当时老解正在修理手推车,把车子翻过来后,不借助任何工具,仅凭双手指力捏了一圈便将车带扒下,见到众人失色,老解放出话来:“谁要到水库生事,算是瞎了眼!”说罢白天的经过,老解缓缓续道:“其实他们要惹事我也不管,但是水库有两个人是不能动的。一个是陈中元(农场的一个年轻干部)。”片刻又道:“另一个就是你!” 言至此,老解双眼一瞪,目光炯炯不怒自威。

老解嗜酒成性,有人曾对我说过:“你看他胸口都起酒标了(胸前巴掌大小红褐色的印记),早晚这条命要送在这口酒上。酒在命在,一旦酒不喝了,人就不行了!”到了那一年,老解果然犯了病,初时只是精神萎靡,后来便日渐消瘦。老解本就不喜交往,此时话语更少。一次遇见他在独行,忍不住问候了一句,老解叹了口气:“胃里难受,吃不下饭啊。”想起手边还有家里寄来的奶粉,便取出交给他。老解接过后,一如平日并不言谢,只是微微点点头。不久后,老解终于支撑不住,住进了场部的医院。

入院后的老解病势沉重曾送往芒市抢救。据随行的人讲,因赶路程行至南天门一带已是夜半时分,本已虚弱不堪躺在担架上的老解忽地猛然坐了起来,两眼精光四射,透过车窗打量着黑乎乎的山势,片刻后才颓然倒下。老解在场部也是众所皆知的人物,这一场景很快便传播开来,人们议论纷纷附会甚多。那一刻老解在想些什么恐无人能够知道了。

从芒市回来后老解就进入了弥留状态。那是一个周末,我和水库的人到场部走动,顺便去医院探望。病床上的老解骨瘦如柴,虽不能言但神志尚清醒,老伴附在耳边说道:“司务长来看你了!”老解微微抬起眼皮,手臂慢慢挥动,挣扎着把盛着毛烟的小笸箩缓缓地推过来。看着往日彪悍的老解竟孱弱到了这步田地,心下不禁凄然。傍晚离开场部时,我说再去看看老解吧,怕是时日无多了,不想此去却赶上为老解送终。

那一夜是在医院中度过的。天亮后连夜赶制的寿材运到了,之后的入殓下葬诸事全靠众人相帮。出殡时天降暴雨,抬棺前行步履艰难浑身都湿透了。说来也怪,到达墓地后,滂沱如注的大雨渐渐停歇,继而浓云散去艳阳高照。见此情景忽有所感,天道昭昭,与老解相交一场,如此结局也足以告慰吧。

老解病势危重时,儿子从河南赶来看望。农场的老人讲,曾听老解说过在老家有个儿子,闻者都半信半疑,不想一见之下众人皆惊,就那身量和相貌,活脱脱是老解当年的翻版。老解的儿子是河南某地的公社书记,中原之人举止豪爽颇有古风,服侍病榻上的老解衣不解带,事从未谋面的后妈亦极尽孝道。老解故去后,儿子正式约谈农场的头目,要求盖棺论定。这可是老解深藏心底,从未言及的夙愿啊!内地的书记行事果然厉害,抓住契机不离不弃,终使政策得以落实。除正名外补发的工资甚丰,儿子分文不取全部留给后妈并携其回乡归省。临行前,儿子特意来到水库凭吊,与众人话别时言辞恳切礼数甚周。见到我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说道老解生前有过交待,向人借过的款项均已一一列明,并曾叮嘱父债子还,一旦有了能力必须偿清,“人死账不能死!”

老解的屋前有棵木棉树,树荫下就是他平日干活儿的场地。老解故去后,那枝繁叶茂的大树竟然枯萎而死。能与那大自然的精灵同枯同荣,这也是冥冥中的定数吧。

辛卯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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